“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:先前的先前,我家有一个女工,身材生得很高大,这就是真阿长。后来她回去了,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,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,没有再改口,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。”
长妈妈,一个陪伴守护着鲁迅先生成长的保姆,连名字都是顶替“先前的先前”的女工的,可见作为底层劳动妇女的她,其社会地位之低下。
但这个连叫“什么姑娘”都不为人知的长妈妈,在鲁迅先生的心中却占有一席之地。
就举《朝花夕拾》这部散文集为例。它在收录鲁迅先生于1926年避难期间创作的10篇散文中,大多篇章都提到阿长。在三篇写人的文章中,鲁迅集中笔力去刻画阿长的就占其一,即《阿长与〈山海经〉》。
鲁迅先生通过叙写儿时与阿长相处的一些小片段,尤其是阿长为他买来渴慕已久的绘图《山海经》这件事,来表达他对阿长深切的感激、尊敬与怀念之情。
那么,鲁迅先生怀念阿长的背后,隐藏着哪些深层原因呢?本文将结合鲁迅先生的散文集《朝花夕拾》,运用对比的手法就以上问题作些粗浅的探讨。
一、与衍太太相比,阿长更显朴实善良
儿时的鲁迅起初对阿长的态度是“实在不大佩服”的。他讨厌阿长的“切切察察”,厌烦她“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”,尤其反感她对自己的诸多限制。
白天,她不许鲁迅走动,“拔一株草,翻一块石头”就说鲁迅顽皮,扬言告诉鲁迅的母亲去。由此可猜想,平时去百草园拔何首乌根,摘覆盆子,鲁迅都是背着阿长偷偷去的。
晚上,她睡相不好,舒展身子摆个“大”字,占去席子的大半,挤得鲁迅没有翻身的余地。有时候,她竟将一条粗壮的臂膊搁在鲁迅的脖子上。
元旦本是孩子一年当中最开心的日子,谁知一大早起身,鲁迅就被阿长按在床上,又是被塞冰凉的福橘,又是被提醒讲“恭喜恭喜”之类的吉利话。
难得因为她讲了长毛的故事而使鲁迅对她产生敬意,谁知她踩死隐鼠栽赃给猫的真相最终被识破,鲁迅对她的敬意瞬间转为怨恨。
相对于长妈妈的严加看管以及受她种种规矩的约束,儿时天真的鲁迅起初更赞赏《琐记》中的衍太太。
“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,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,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,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,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。 ”
孩子们眼中衍太太的“好”,表现在明明知道大冬天吃冰会让孩子肚子疼,她却鼓励孩子们比赛吃冰;明明晓得“打旋子”太久必致孩子头晕摔跤,她却鼓励孩子们比赛“打旋子”。有的孩子因此把头“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”,“衍太太却决不埋怨,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,搽在疙瘩上,说这不但止痛,将来还没有瘢痕”。
但鲁迅终究看出了衍太太的虚伪与阴险。她让年幼的鲁迅看不健康书籍上的画像,让他“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”;她唆使鲁迅偷母亲的首饰去变卖,背地里到处撒布流言,恶意抹黑鲁迅,这使鲁迅“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”,进而产生深深的负罪感。
“那时太年青,一遇流言,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,怕遇见人们的眼睛,怕受到母亲的爱抚。”
衍太太这类人在鲁迅周围多不多呢?我们且读读这句话。“ 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,如此而已,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。”可见,衍太太这类两面三刀,编造流言,恶意中伤的人在鲁迅的成长环境中还是较为普遍的。
在这种黑暗复杂的成长环境下,相比衍太太这类居心叵测的人,长妈妈的朴实善良则更显可贵。
长妈妈限制鲁迅的自由,虽然违背孩子的天性,但实则是担心他磕着碰着;元旦塞橘,虽然迷信,但实则是希望她和鲁迅“一年到头,顺顺流流”。她所做的一切,既是在尽自己作为保姆的责任,又出于真心实意地为孩子好。难怪鲁迅先生怀念她!
二、与远房叔祖相比,阿长更显热心真诚
最能表现阿长真心实意为鲁迅好的是,她趁告假回家的四五天时间,为鲁迅买来渴慕已久的绘图《山海经》这件事。
买绘图《山海经》一事对阿长来说难不难?太难了!一个目不识丁,连书名都念成“三哼经”的农村妇女,要经历怎样一番打听才能找到鲁迅心心念念的带图的《山海经》?这其中的艰辛,单凭“三哼经”这三个字就可想象一二。
反观饱读诗书的远房叔祖,我从他“疏懒”的性格中看到了他为人的冷淡以及对孩子内心世界的漠视。
他给儿时的鲁迅讲绘图的《山海经》,讲述书中令人神往的奇特图像,惹起鲁迅的渴慕之情。但由于“不知道放在哪里”,所以压根没想过要去满足“小友”那“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”的内心诉求。
漠视孩子感受的除了远房叔祖外,还有鲁迅身边的其他人。
“问别人呢,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。”
身边的大人指望不上,鲁迅曾想过靠自己,无奈虽有压岁钱,但却找不到买书的机会。
“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,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,那时候,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。”
由此可见,在当时没人愿意把一个孩子的话放在心上,没人在意一个孩子对绘图《山海经》的朝思暮想。
但阿长却是个例外,“并非学者”的保姆阿长竟主动向鲁迅打听起《山海经》来。抱着“说了也无益;但既然来问,也就都对她说了”的心态,鲁迅对阿长坦露了心声。
令鲁迅万万没想到的是,那个在鲁迅看来最没可能满足他心愿的长妈妈,竟然为他买来了四本内含“人面的兽,九头的蛇,……”的小小图书。
与身边其他大人对鲁迅渴慕绘图《山海经》一事的淡漠态度相比,长妈妈的积极打听所表现出的热心与真诚,何其可贵,难怪鲁迅先生怀念她!
三、与饱读诗书的长辈相比,阿长更懂孩子
旧时熟读诗书的长辈对孩子内心真实世界的漠视还表现在《朝花夕拾》中的其他文章上。
如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中提到的寿镜吾先生,他学识渊博,但却拒绝回答鲁迅关于“怪哉虫”的提问,只要他读书,不准他提问与读书习字无关的问题。
再如《五猖会》中写到的父亲,明知道孩子看会心切,却力逼孩子背下“一字也不懂”的《鉴略》才允许孩子去看会,全然不顾孩子在背书过程中却遭受的精神折磨。
还如《二十四孝图》中讲到的“引导青年的前辈”,他们只要发现学童看“略有图画的本子”,就要“禁止,呵斥,甚而至于打手心。”
鲁迅回忆同窗小友背着塾师,天天偷看同一页画像的场景,读来令人心酸。
“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‘人之初性本善’读得要枯燥而死了,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页,看那题着‘文星高照’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,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。昨天看这个,今天也看这个,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。”
后来总算迎来了“文学革命”,孩子们总算可以读些带图的书籍,即便只是“一本粗拙的《儿童世界》”,那时的小学生已是“欢天喜地”。可是那些“别有心肠的人”,却要“竭力来阻遏它,要使孩子的世界中,没有一丝乐趣”。
写到此处,我不难理解,远房祖叔为什么懒得为鲁迅找绘图的《山海经》,别的大人为什么懒得搭理鲁迅关于绘图《山海经》的打听。因为在他们看来,那么一本闲书,实在有碍于孩子正经的读书习字。
另外,虽说据鲁迅先生个人经历而言的“在书塾以外,禁令可比较的宽了”,然而在书塾严禁学童偷看带图书籍的大环境下,要想寻到一本绘图的《山海经》绝非易事。
写到此处,我不难理解,鲁迅接过阿长递给他绘图《山海经》时,那种欣喜若狂的内心感受:“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,全体都震悚起来”。
我也不难理解,鲁迅对阿长的佩服,虽读来夸张,实则一点也不夸张。
“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,别人不肯做,或不能做的事,她却能够做成功。她确有伟大的神力。谋害隐鼠的怨恨,从此完全消灭了。”
阿长的“伟大的神力”就体现在对孩子喜怒哀乐的关注及尽己所能满足孩子的内心诉求上。
与那些满眼都是封建礼教,满心都是圣贤书的长辈相比,心中装有孩子的阿长更懂孩子。她心疼孩子,不忍看他为一本求之不得的书,闲下来就坐立不安的愁苦样子;她克服困难自掏腰包也要为孩子解除烦忧。对孩子掏心掏肺的无私付出,在我看来,这是阿长最为可贵的地方,难怪鲁迅感激、怀念阿长!
写在最后:
鲁迅先生撰写《阿长与〈山海经〉》一文时,阿长“辞了这人世,大概也有了三十年”,但阿长辛苦为儿时的他寻购而来的绘图《山海经》一书却犹在眼前。
虽然那是“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。纸张很黄;图像也很坏,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,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”,但那四本小小的书却是鲁迅“最初得到,最为心爱的宝书”。
那四本小小的宝书,为儿时的鲁迅打开了一扇通往神奇且极富想象力的新世界之门。
此后,鲁迅对绘图书籍的兴趣变得愈加浓烈。自从拥有属于自己的绘图《山海经》后,他开始尽己所能去搜集去翻阅更多绘图的书籍,并渐成爱好且养成习惯。
“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,于是有了石印的《尔雅音图》和《毛诗品物图考》,又有了《点石斋丛画》和《诗画舫》。”
鲁迅对绘图书籍的沉迷固然与远房叔祖的藏书及他对绘图《山海经》的讲述有关,但阿长送给他的绘图《山海经》一书对鲁迅的启蒙,其影响则谓深远。难怪鲁迅先生感激、尊敬、怀念阿长。
长妈妈,虽然饶舌粗俗、迷信愚昧,但他对鲁迅的关爱却是深切的,而这种深切的关爱在亲疏有别及人情冷漠的封建社会里是何其难得,何其可贵。